浣溪沙

谁念西风独自凉
萧萧黄叶闭疏窗
沉思往事立残阳

被酒莫惊春睡重
赌书消得泼茶香
当时只道是寻常

你去

你去,我也走,我们在此分手;
你上那一条大路,你放心走,
你看那街灯一直亮到天边,
你只消跟从这光明的直线!
你先走,我站在此地望着你:
放轻些脚步,别教灰土扬起,
我要认清你远去的身影,
直到距离使我认你不分明。
再不然,我就叫响你的名字。
不断的提醒你,有我在这里,
为消解荒街与深晚的荒凉,
目送你归去......

不,我自有主张,
你不必为我忧虑;你走大路,
我进这小巷。你看那株树,
高抵着天,我走到那边转弯,
再过去是一片荒野的凌乱:
有深潭,有浅洼,半亮着止水,
在夜芒中像是纷披的眼泪;
有乱石,有钩刺胫踝的蔓草,
在守候过路人疏神时绊倒!
但你不必焦心,我有的是胆,
凶险的途程不能使我心寒。
等你走远,我就大步的向前,
这荒野有的是夜露的清鲜;
也不愁愁云深裹,但求风动,
云海里便波涌星斗的流汞;
更何况永远照彻我的心底;
有那颗不夜的明珠,我爱----你!

莲灯

如果我的心是一朵莲花,
正中擎出一支点亮的蜡,
荧荧虽则单是那一剪光,
我也要它骄傲的捧出辉煌;
不怕它只是我个人的莲灯
照不见前后崎岖的人生----
浮沉它依附着人海的浪涛
明暗自成了它内心的秘奥。
单是那光一闪花一朵----
像一叶轻舸驶出了江河----
宛转它漂随命运的波涌
等候那阵阵风向远处推送。
算做一次过客在宇宙里,
认识这玲珑的生从容的死,
这飘忽的途程也就是个----
也就是个美丽美丽的梦。

廿一年七月半,香山
初刊于1933年3月1日《新月》第4卷第6期

一首桃花

桃花,
那一树的嫣红,
像是春说的一句话:
朵朵露凝的娇艳,
是一些
玲珑的字眼,
一瓣瓣的光致,
又是些
柔的匀的吐息;
含着笑。
在有意无意间
生姿的顾盼。
看,----
那一颤动在微风里
她又留下,淡淡的,
在三月的薄唇边,
一瞥,
一瞥多情的痕迹!

二十年五月,香山
初刊于1931年10月5日《诗刊》第3期

激昂

我要借这一时的豪放
和从容,灵魂清醒的
再喝一泉甘甜的鲜露,
来挥动思想的利剑,
舞它那一瞥最敏锐的
锋芒,像皑皑塞野的雪
在月的寒光下闪映,
喷吐冷激的辉艳;----斩,
斩断这时间的缠绵,
和猥琐网布的纠纷,
剖取一个无瑕的透明,
看一次你,纯美,
你的裸露的庄严。
......
然后踩登
任一座高峰,攀牵着白云
和锦样的霞光,跨一条
长虹,瞰临着澎湃的海,
在一穹匀净的澄蓝里,
书写我的惊讶与欢欣,
献出我最热的一滴眼泪,
我的信仰,至诚,和爱的力量,
永远膜拜,
膜拜在你美丽的面前!

五月,香山
初刊于1931年9月《北斗》创刊号

情愿

我情愿化成一片落叶,
让风吹雨打到处飘零;
或流云一朵,在澄蓝天,
和大地再没有些牵连。

但抱紧那伤心的标帜,
去触遇没着落的怅惘;
在黄昏,夜半,蹑着脚走,
全是空虚,再莫有温柔;

忘掉曾有这世界;有你;
哀悼谁又曾有过爱恋;
落花似的落尽,忘了去
这些个泪点里的情绪。

到那天一切都不存留,
比一闪光,一息风更少
痕迹,你也要忘掉了我
曾经在这世界里活过。

初刊于1931年9月《新月诗选》

深夜里听到乐声

这一定又是你的手指,
轻弹着,
在这深夜,稠密的悲思;
我不禁颊边泛上了红,
静听着,
这深夜里弦子的生动。
 
一声听从我心底穿过,
忒凄凉
我懂得,但我怎能应和?
 
生命早描定她的式样,
太薄弱
是人们的美丽的想象。
 
除非在梦里有这么一天,
你和我
同来攀动那根希望的弦。 

初刊于1931年9月《新月诗选》

 笑的是她的眼睛,口唇,
 和唇边浑圆的漩涡。
 艳丽如同露珠,
 朵朵的笑向
 贝齿的闪光里躲。
 那是笑----神的笑,美的笑:
 水的映影,风的轻歌。
 
 笑的是她惺忪的鬈发,
 散乱的挨着她耳朵。
 轻软如同花影,
 痒痒的甜蜜
 涌进了你的心窝。
 那是笑----诗的笑,画的笑:
 云的留痕,浪的柔波。 

初刊于1931年9月《新月诗选》

仍然

 你舒伸得像一湖水向着晴空里
 白云,又像是一流冷涧澄清
 许我循着林岸穷究你的泉源:
 我却仍然怀抱着百般的疑心
 对你的每一个映影!
 
 你展开像个千瓣的花朵!
 鲜妍是你的每一瓣,更有芳沁,
 那温存袭人的花气,伴着晚凉:
 我说花儿,这正是春的捉弄人,
 来偷取人们的痴情!
 
 你又学叶叶的书篇随风吹展,
 揭示你的每一个深思;每一角心境,
 你的眼睛望着,我,不断的在说话:
 
 我却仍然没有回答,一片的沉静
 永远守住我的魂灵。 

初刊于1931年4月《诗刊》第2期, 署名尺棰

那一晚

 那一晚我的船推出了河心,
 澄蓝的天上托着密密的星。
 那一晚你的手牵着我的手,
 迷惘的星夜封锁起重愁。
 那一晚你和我分定了方向,
 两人各认取个生活的模样。
 
 到如今我的船仍然在海面飘,
 细弱的桅杆常在风涛里摇。
 到如今太阳只在我背后徘徊,
 层层的阴影留守在我周围。
 到如今我还记着那一晚的天,
 星光,眼泪,白茫茫的江边!
 到如今我还想念你岸上的耕种:
 红花儿黄花儿朵朵的生动。
 
 那一天我希望要走到了顶层,
 蜜一般酿出那记忆的滋润。
 那一天我要挎上带羽翼的箭,
 望着你花园里射一个满弦。
 那一天你要听到鸟般的歌唱,
 那便是我静候着你的赞赏。
 那一天你要看到零乱的花影,
 那便是我私闯入当年的边境! 

初刊于1931年4月《诗刊》第2期,署名尺棰

“谁爱这不息的变幻”

 谁爱这不息的变幻,她的行径?
 催一阵急雨,抹一天云霞,月亮,
 星光,日影,在在都是她的花样,
 更不容峰峦与江海偷一刻安定。
 骄傲的,她奉着那荒唐的使命:
 看花放蕊树凋零,娇娃做了娘;
 叫河流凝成冰雪,天地变了相;
 都市喧哗,再寂成广漠的夜静!
 虽说千万年在她掌握中操纵,
 她不曾遗忘一丝毫发的卑微。
 难怪她笑永恒是人们造的谎,
 来抚慰恋爱的消失,死亡的痛。
 但谁又能参透这幻化的轮回,
 谁又大胆的爱过这伟大的变幻? 

香山 四月十二日
初刊于1931年4月《诗刊》第2期